我们大可不必过于担心——继续勇敢活下去,继续繁衍,继续演化,以完成我们的使命吧。
许多学者认为,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跟19世纪的许多科学著作一样,有不少地方难免“过时”了,比如它涉及物种形成(speciation)和遗传学的部分。但在科学史上,它具有创世记般的非凡意义,因为它教导我们以另一种观点,即演化的观点,来看待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万物。
你如果没时间、没兴趣读完这本厚达400多页的大书,那么你至少应当读一读此书最后一章的最后一句。这一句写得极有诗意。我第一次读时,深受感动。最近为了翻译这一句,我白天默诵再三,晚上做梦都会梦见这一金句。达尔文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物。他那个时代的英文句子一般都写得很长,语法结构复杂,但有一种特殊的节奏,要直接读英文原文才能欣赏它的美:
从英文句子结构看,这一大段虽长,但其实只有一句。现代英文作家很少会写得如此冗长复杂,一般会分成三四句。它总结了达尔文这本书的要义:地球上的生命,是在大约38亿年前从“几个或单个”单细胞体开始,但当地球在“地心引力定律作用下,不断地运行”数十亿年之后,从“如此简单的生命开始”,却“演化出无穷无尽最美丽最令人赞叹的其他种种生物”,如今仍然在演化中。
文中“forms”一词出现两次,指“forms of life”(形形的生物)。许多中译本译成“类型”,反而不知所云。以这种演化观点来看生命的起源和万象,达尔文的感叹是:“这样的生命观有一种壮伟”,一点也不逊于西方《圣经》传统上“神创造了万物”的观点。
是谁最先给当初那“几个或单个”生物赋予生命力的?在《物种起源》的第一版,即1859年11月24日出版的那个版本(上面的引文即取自这个版本)上,达尔文并没有清楚说明这些最早期生物的生命是怎样来的。他这本书是要证明,万物皆从演化而来(不是神创造的),但在19世纪宗教信仰仍占主流的英国,他不敢如此“露骨”地说万物皆为演化的产物。所以他用了一个被动式的动词,含糊说这“几个或单个”生物“被吹了气”(breathed),也就是有了生命,但并没有说是“谁”在“吹气”。
不过,熟悉《圣经》的读者应该知道,“吹气”这个用语,其实典出《圣经》——“吹气”的人,正是上帝。神“吹气”使他用泥土创造的人有了生命。这生动的意象就出现在《圣经·创世记》(和合本2.7):“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达尔文虽然用了这个《圣经》典故,但还是略有保留,不愿明说是神“吹气”,似乎刻意模棱两可,因为在字面意义上,演化也可以说是一个“吹气”者。
现代科学家普遍认为,地球生命的起源,是水和某些化学元素产生的化学反应,导致单细胞生物,如蓝菌的诞生。在以后数十亿年的时间里,这些单细胞生物就慢慢演化成如今我们所见到的千千万万种复杂的生物。
然而,《物种起源》出版后,舆论却纷纷质疑达尔文的演化论。于是,他在1860年1月的第二版中,便不得不说得更明白,稍做让步,增添了“被造物主吹了气”(breathed by the Creator),也就是被神吹了气,似乎想平息争论,虽然他骨子里恐怕不相信这点。如果相信,那他这本大书岂不是白写、白费功夫了吗?从此,《物种起源》以后的版本,也就遵从了第二版中的表述。但达尔文在1863年写信给一个知己朋友说,他后悔添加了“造物主”这个《圣经》用语。由此看来,我们阅读和引用《物种起源》,应当采用它的第一版才对。那才是最原汁原味的达尔文。
我们常说,人和黑猩猩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但更准确地说,这个祖先只不过是“上一个共祖”(the last common ancestor)罢了,并非唯一一个。英文里所说的last,意思不是“最后”,而是“上一个”。比如last week,意思是“上个星期”,不是“最后一个星期”。“上一个共祖”,离我们距今有600万年的历史。但人类的共祖其实不止一个。如果我们要追溯人类更远的上上一个共祖、数亿年前的共祖,那就几乎没完没了了。比如,在2500万年前,人和猴子有一个共祖。更远一点,人和爬行类动物也有一个共祖。再远一些,在3.75亿年前,人甚至和鱼也有一个共祖。
这是因为世间的万物(包括人类),都可以追溯到38亿年前达尔文所说的那“几个或单个”生物。想想看,从当初“几个或单个”生物,却演化出如今“无穷无尽最美丽最令人赞叹的其他种种生物”,包括鱼、两栖动物、蛇、恐龙、大象、黑猩猩和人,甚至还包括各种树木、草本植物等,而且它们到现在还在继续演化当中。这不是很“壮伟”吗?
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时髦的男女文青)最爱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何处去?”从生物演化史的角度看,这些问题有相当明确的答案,一点也不“玄”或“炫”,也不需要什么哲学思考。哲学反而会把问题弄得更复杂,更难被解决。
说白了,你只不过是那“无穷无尽最美丽最令人赞叹的其他种种生物”之一。在38亿年前,你是那个单细胞的生物。到了大约3.75亿年前,你是水中的一条鱼。现在你身体里的那根椎骨,就演化自你平日吃鱼时丢弃不吃的椎柱。鱼的历史比人的历史古老多了。
美国芝加哥大学古生物学家尼尔·舒宾(Neil Shubin,见图1)和他的研究团队,2004年在加拿大北极区找到一条3.75亿年前的鱼化石,给它取名为“提塔利克”(Tiktaalik,见图2和图3)。这是一个过渡物种,介于水中肉鳍鱼类(sarcopterygians)和陆上四足动物(tetrapods)之间,为水生动物如何爬上岸,演化成陆地动物,提供了绝佳的化石证据。它的鱼鳍变成四足动物的四肢(人的双手和双脚)。后来的四足动物,如爬行动物、哺乳动物、灵长类(包括人类),都是这种始祖鱼的后代。2009年,舒宾把他的研究发现写成一本通俗的科普书,书名叫Your Inner Fisha。台湾生物学者杨宗宏把它译成《我们的身体里有一条鱼》,极为贴切传神。
你现在还在演化中,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也看不见。但你若了解演化史,会知道这是真的。想想看,你这弱小的身体,竟是万物演化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为生物演化默默做出贡献。知道了这一点,或许你也会油然地生出一种自豪感、谦卑感、神奇感,即达尔文所说的“壮伟的生命观”。
如今科技发达,人类似乎是万能的,好像可以永远存活下去,永远不会灭绝。但在生物学上,没有一种生物可以长生不死。所有生物只不过是演化史上的一环,都有灭绝的一天。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演化生物学教授派伦(R.Alexander Pyron)2017年发表评论说,地球上的生物曾经超过500亿种,现在99.9%都已经灭绝了,或演化成其他物种。物种灭绝本来就是演化的一部分,不必大惊小怪。它甚至是推动演化的引擎。物种灭绝后,会衍生出新物种。
像我们这个智人种,有一天肯定是要绝种的,或演化成其他更能适应未来环境的新物种人类。问题不是“会不会”灭绝,而是“什么时候”灭绝。恐龙在地球上横行称霸了大约1亿多年后,还是灭绝了。直立人在地球上存活了约200万年,也绝种了。智人的历史目前只有大约30万年(见第七章)。如果比照直立人的案例,智人大约还可以再活170万年,且智人现在有70亿以上人口,暂时还不至于“濒临绝种”。我们大可不必过于担心——继续勇敢活下去,继续繁衍,继续演化,以完成我们的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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